採訪:賴冠穎、林欣蘋;撰文:林欣蘋/換日線編輯部
郎祖筠今年 55 歲,1991 年從國立藝術學院(今國立台北藝術大學)畢業後進入演藝圈,至今已近半甲子。這些年來,她跨足演員、主持人、導演和製作人等多種角色,不僅入圍過金鐘與金馬、分別擔綱過兩大獎評審,其出演的相聲作品還得過金曲獎。豐富的經驗與傲人的成績,早已奠定了她在台灣演藝產業的地位──她是同業心中的「郎姑」、許多知名新生代演員的老師,更是台灣人心目中的跨世代記憶。
然而,儘管許多人都聽過郎祖筠,卻不是人人都知道,郎祖筠有一個苦心經營了 16 年的劇團──透過不斷翻新古典題材、嘗試不同戲劇型式,關懷時下社會議題;同時亦開辦「表演學堂」,指導無數新生代演藝人員,在表演路上更臻成熟。它的存在,見證了表演藝術在時代激流中的變與不變,也象徵著一個資深演員對劇場的理想、對劇場的承諾,以及對劇場的回饋。
這個劇團,就是春河。
劇團苦撐多年,疫情中靠賣戲服應急
春河劇團原名「春禾」,成立於 2000 年,一度因不堪虧損而暫時封團。2016 年更名後再出發,今(2020)年卻又逢新冠疫情攪局,原定 5 月開演的《救救歡喜鴛鴦樓》是演不成了,只能靠著變賣戲服先救劇團。
採訪郎祖筠時,正是 5 月,排練室門口掛著新劇海報,排練室內卻一片空曠,只有行政人員忙進忙出地張羅採訪。但當燈光亮起,郎祖筠走進排練室,在鏡頭前從容坐定,一齣好戲便自然地開演了。
攝影機一開錄,我們便單刀直入,問她「戲服賣得怎麼樣?」即便疫情趨緩,觀眾也難馬上回流,更甚者,漫長的隔離期,強化了年輕世代在家追線上劇的習慣──劇團乃至於劇場的未來,該怎麼走下去?
郎祖筠點點頭,毫不避諱地答,疫情確實對劇場衝擊甚鉅──除了因取消表演而影響票房,作為劇團額外收入來源的戲劇營隊與課程也都被迫取消,許多同業為了維持生計,有的發動募款、有的建立會員制,甚至有偶劇團賣起了手工戲偶。在這波危機中,春河拍賣戲服只能稍微補貼團用,若要長遠經營下去、把將來因意外導致的影響降到最低,就必須思考「線上內容」的可能性。
圖/換日線編輯部
串流影音時代,現場表演藝術不死
事實上,隨著全球疫情不斷升級,世界各地早已有戲劇工作者推出「線上看劇」服務,盼在居家隔離的日子裡,仍能與觀眾保持互動。比如 4 月初時,知名作曲家安德魯洛伊韋伯(Andrew Lloyd Webber)便宣布,將於每週五晚上 7 點,在 Youtube 的 The Shows Must Go On 頻道,免費播放一部他製作的音樂劇,為英國的「演員基金」(The Actors Fund)籌款。
但郎祖筠卻說,她希望製作的線上內容,並非僅將舞台劇全程錄影後,再上傳到網路平台,或者直接透過電視放映這麼簡單。她舉例,過去曾有電視台錄播京劇表演,儘管拍攝技術精湛,但卻明顯地「不懂京劇」──為什麼呢?郎祖筠變了表情,開始邊說邊演起來:
「京劇從人物一出來就是規矩,他從特定的門上來,走到九龍口的時候,一定會亮相,捋一捋他身上的東西,表達一些情緒。情緒出來了、角色的樣貌出來了、穿著出來了,你就大概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──這些東西你直接拍特寫,現場的規矩就全都沒了⋯⋯。」
因此她認為,劇場工作者應該要做的,不是在鏡頭前照樣搬演,而是思考如何善用平台特性,設計短片,行銷劇團,讓更多人對舞台劇產生興趣,進而願意走進劇場。
至於年輕世代看劇習慣的改變,雖可能衝擊劇團,但她相信透過串流平台追劇與進劇場看戲的體驗不同,劇場仍有存在的空間與必要:
「現在的劇集形式很自由,選擇變多了,所以未來整個產業都會隨著網路平台而變化,比如平台付費的方式、與演藝人員拆帳的方式,甚至是經紀人經紀一個藝人的方式。但是當社會發展到一個狀態的時候,我們會開始追求獨特性,比如現在追求有機、追求手工⋯⋯」郎祖筠認為,舞台劇來自現場的即興與感動,宛如表演產業裡的「手工商品」──具有臨場感與獨特性,再加上春河作品鮮明的特色,這些都無法輕易被取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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鍾情喜劇中的人生百味
春河的特色是什麼呢?說到這點郎祖筠就來氣:「好好笑,我做了這麼多年,文化單位竟然有評審問過我:妳的劇團有什麼特色啊?」她無奈一笑,而這份無奈背後,不只是因作戲多年卻不被了解,更因春河致力推廣的「特色」,始終不是台灣表演產業中被肯定的主流。
這個特色,就是喜劇。
回顧劇團作品,從後來被改編為電視劇的《愛情哇沙米》、曾至中國巡演的《我妻我母我丈母娘》到春河的口碑之作《當我們同在一起》等──無一不是用生活化的劇情與對白,包裝為輕鬆、好入口的喜劇。但儘管人人愛看喜劇,卻未必都認可喜劇的價值──這個現象不僅台灣如此,「好來塢也一樣,覺得喜劇比較『不上路』。日本做了這麼多年的喜劇,這幾十年來,唯一大家叫得出名字的,也就一個志村健。」
郎祖筠更回憶起 2014 年,當她以《甜蜜殺機》入圍金馬獎最佳女配角時,便曾對記者預言自己不會得獎,理由正是因為「評審看不上喜劇,覺得這個不入流,完全是一個錯誤觀念!」觀念的形成,來自於把「喜劇」誤解為「鬧劇」,只有膚淺的笑鬧,缺乏藝術的深度。
但其實,「喜劇就是生活」。「像是《當我們同在一起》,講的不過是一個四口之家的故事,為什麼觀眾會看得這麼有共鳴?因為這些劇情也發生在他們家裡。」說到這裡,郎祖筠又演了起來:
「戲裡面,媽媽說,『我(在家裡)就像空氣一樣』,她朋友說,『哦不不不,妳不是空氣,妳是灰塵。因為空氣雖然看不見、感覺不到,可是我們需要它,但是他們現在不需要妳,所以妳是灰塵!』」生動的表情、詼諧的台詞,令觀眾捧腹大笑,卻又在笑聲底下,隱然升起了對角色的惻隱之心──郎祖筠僅用一個簡單的橋段,便證明表演不是非得痛哭流涕,才能體現人生百味。
「很有趣的是,喜劇演員絕對可以演悲劇、文本劇,但是一個悲劇演員卻不一定能演喜劇。」郎祖筠分析,想成為一個全方位的演員,除了需要天份,也和一個演員的心態及努力有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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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演員的自我修煉」:外面的世界才是你的學校
身為表演老師,郎祖筠曾培養過無數知名演員,包括邱澤、張鈞甯等人。20 年的教學經驗,加上 30 年作為演員的自我訓練,讓她對於「一個演員的養成」頗有心得。
「如果你要成為一個專業演員,表演這條路是修行,而且是在人世修行,不能曲高和寡的認為『我學院派的』──什麼了不起呀?你可以用學院教你的方法論去鍛鍊自己,包括如何尋找角色、做角色自傳、分析角色的心理跟生理狀態⋯⋯但態度就不用了!學院是象牙塔,外面的世界才是你的學校。」
尤其作為年輕演員,人生閱歷有限,想要增加表演的厚度,除了讀書之外,保持好奇心、向外探尋是關鍵。「好奇心是推動一個人很重要的燃料,一個人一旦不好奇,就停下來了,對什麼都沒有興趣,生活會變得很平淡,也就容易疲倦。」
郎祖筠從小就好奇,兒時身為都會小孩,每每到鄉下親戚家拜訪,總會大膽嘗試各種城市裡聞所未聞的「娛樂」──從在灌溉田埂的小渠道裡捉泥鰍、用竹籤「串燒」蚱蜢,到在阿公的祭壇上借蠟燭烤蝦⋯⋯她說得口沫橫飛,唱作俱佳,邊說邊閃過孩童般的調皮神色,放低語調補了一句「不過阿公應該人很好啦!」
而即使是害怕的事物,她也總會咬牙嘗試:「以前都說不能用手指月亮,因為會割耳朵,但是月亮這麼大,要怎麼割耳朵?我就當著所有表哥表姊的面指月亮,走到哪指到哪,一個晚上都在指。大家都覺得完了完了,你的耳朵一定要不見了!我第二天早上起床也很擔心,趕快摸耳朵,幸好還在,沒有被割掉。」
長大成人後,郎祖筠的好奇心絲毫不減,凡事不懂就問、連吃飯也拉長耳朵,專心聽隔壁桌說話,思考如何從生活中提煉表演的素材和能量。「我常常提醒年輕人,不要把你的焦點都放在線上影音裡面──這些經過編排的東西很精彩,但是遠遠不如你親眼看到來得真實。觀察人生是你最好的課程,一個好演員應該有很多抽屜,抽屜裡有很多材料,隨時一調就是一包好藥。多閱讀、和不同人聊天,都可以幫自己打底,讓自己開闊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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職涯之路何其浩瀚,比的是自己的成長軌跡
表演的另一個關鍵,是意志與信念。郎祖筠說,外界往往只看到演藝人員虛華的一面,卻忽略了背後的犧牲和堅持:
「我也曾經是新人,也遇過別人在合照的時候叫我走開,但我心理就說沒關係,我不是最漂亮的、不是身材最好的,也不會討長官喜歡,但不管怎樣,只要我在,我就有機會;只要我在,我就可以讓別人看見我。」憑著這份信念走到今天,成為許多後輩心目中的典範,她卻沒有因此滿足;相反地,她為了保養肢體與聲音,已經 11 年不吃冰、12 年不喝咖啡,平時也嚴格規範自己的飲食,就怕隨著年紀增長,若不鍛鍊自己,演藝之路將越走越窄。
因此,郎祖筠特別叮嚀年輕人:人生要不懈地求進步,但不需要因比較而自卑或自滿。「在演藝圈,比你紅的人是大多數,等你到了那個位置,還有比你更紅的人;你就算台灣 number one,跟世界一比又馬上遜色,根本追不完。所以人要跟自己比──你回頭去看這幾年,自己有沒有進步?江湖地位有沒有改變?比的是自己的軌跡。」
而這番人生哲學,也同樣被應用在她的劇場經營。她坦言,帶著春河進軍國際市場時,深知台灣的演藝條件比不上中國──客觀的人口優勢,讓中國表演市場的規模更大、人才更多,因此她不做無意義的比較,而是選擇「找自己的特色」。
「有些大陸人問我,看台灣的劇,回家以後會發酵,覺得暖暖的,好幾天都還在回味;大陸的劇也不是不好,但卻沒有這種感覺──怎麼回事?我說表演方式、風格不同。大陸的劇比較表現主義,台灣的戲比較寫實,劇本是日常對話,而且有很多情懷在裡面。」清楚把握自己的優勢,正是《我妻我母我丈母娘》在中國獲得好評的原因,也是郎祖筠在紛繁的演藝世界中,能夠不驕不躁、穩步前行的根本緣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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永不冷場的人生,自己即是「排場」
如今,距離《救救歡喜鴛鴦樓》回歸劇場,還有兩個月的時間。儘管台灣已經解封,但觀眾何時能重建進劇場看戲的信心和習慣,仍有待時間檢驗。郎祖筠說,現階段仍需保持樂觀,但不過度幻想。只要一步一腳印地踏實向前,來日必能將這些足印,串連為屬於劇場的下一步。
當兩個多小時的訪談結束,現場工作人員按下錄影機的停止鍵後,只見她仍活蹦亂跳地替攝影師擺姿勢,一面中氣十足地和《換日線》團隊閒聊,絲毫不顯疲態。
她的話音、身影,與隨之而來的笑聲、目光,從未停歇。
那當下,現場的每一個人都清楚知道:不管劇場的未來有多艱難,只要郎祖筠上台,就不可能冷場。
她是自己的燈光,自己的音效,自己的導演,更是自己的排場。
執行編輯:邱佑寧
核稿編輯:張翔一